这几天，想起了已逝的外公。
想他的确可怜，活着的时候没有享到几天的福，死的时候却也是那样凄惨无比。
不知道从那个时代走出来的人们是不是有一种共性，一直到现在那个时代的人们在赡养老人的问题上都还矛盾多多，我想可能是因为文化大革命吧，把人心都弄乱了，人们的人生观、价值观偏离了原有的淳朴与善良，往变态与麻木的方向发展。
我外公就是那个时代走出来的悲剧。
年轻的时候，我外公也算得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除了遗留有地主家庭出生的懒惰习气之外，一人养活一家九口人，毫无怨言，过的也还好。靠着做点木材生意我妈妈他们过的在当地还是数一数二的，以至于我外婆有抽烟喝酒的习惯。如果我外公唯一的缺点在日后的生活工作中能够改变一点的话，他的晚景也不至于那样凄凉。
我外公也算是寿终正寝吧，82岁，人活到这个年纪差不多该告别这个尘世了。然而，我外公却是在一种极不甘愿却又及其无奈的情况下潦草结束自己风风火火的一生的。
那一天，就是08年的大雪天，其实我早有预感我外公熬不过这个冬天的。就像我预感很多老人熬不过这个冬天一样。妈妈和叔叔正准备出去吃早点，我躺在床上等待妈妈给我买回牛肉面，等待外公拖着厚厚的军大衣跟往常一样经过我的窗户一如既往的让我起床，等待我那一声声不耐烦的回答甚至吼叫。然而，最后，我没有等来我要等的，等来了似乎是我预料之中的一声惨叫。那是来自小姨的撕心裂肺的叫声。她在叫我妈，我妈妈刚刚走到巷子口就被那一声“姐姐”叫住了，后来，我就看到两个身影飞快的从我的窗户外面经过，后来就听到比我小姨还撕心裂肺的哭声，到现在我都还清楚记得那种叫声和哭声，依然不寒而栗。
我依旧躺在床上，想我该想的问题，我想我外公是暗示过他就要走了的。就是在他走的前一天，他来我家，我一个人在，他倚在我房间的门边，颤抖的对我说：“我这说话都说不顺口了，头晕，站着就头晕。”说实话，我并没有把这句话当成他平时习惯性的对别人的诉苦，我知道老了的外公是一个喜欢诉苦的人。但那天我没有当他在诉苦，因为我的确看到他站不稳，的确听到他说话时牙齿在打颤。尽管这样，我还是一如既往的用不耐烦的口气跟他说：晕就回去睡呗，站我门口干嘛？这是我惯常对待外公的口气与表情。他就回去了，我躺在我用电热毯铺起来的温暖的被窝里，烤着电热扇，看着我外公从我的窗户外面走过。我妈妈回来了，我跟她说了外公刚刚说的一番话，也就是这番话，使得我妈妈不至于遗憾终生，就是我复述的那番话使我妈妈和我小姨去见了外公最后一面，那天晚上我妈妈给我外公带去了治疗冠心病和头晕的特效药，但还是没有能够挽回外公的生命，他注定要在起床上厕所时一头栽在便盆前面，结束他灰色的晚年。
我睡不着了，尽管我知道外面很冷，穿再厚都没有用，但在我想了一个小时候，我还是起床了，我得去看看。我得去看看我妈妈，害怕看她哭得不行，却还是起床了，因为我还要去看一些人的表演，最后的精彩表演。
我披上了黑色大衣，戴上了围巾，从容的走在雪地里，一路上想象着等会就要看到的画面，我竟笑了。
后来证明我的笑容并不是对已逝之人的不敬，而是必不可少的嘲笑，就像落幕时的掌声一样，我的笑也算是对这场戏的反映与终结吧。
我走到我外公住的那间黑暗潮湿阴冷的小屋外面，果然有很多人，平时很难看到的大舅小舅大舅妈小舅妈都在离小屋最近的地方，商量着外公葬礼的问题，而在小屋里面的是我妈妈和我叔叔，我妈妈在哭，我叔叔在给我外公换寿衣，刚刚去叫我妈妈的小姨此时只是站在小屋外面哭泣，她不敢进去，不敢看生她养她帮助她由农村包围城市的父亲。我想她更多的是愧疚吧，小姨父和他们的两个小孩对待外公的态度和方式怎么能让她敢看死去的外公呢？
我分明看到大舅小舅大舅妈小舅妈忙碌的挂着泪痕的脸上有着遮不住的笑容，他们的笑容和我的不一样，我在嘲笑他们，他们却在欢喜轻松。本来就没有尽什么孝道，却在斯人已逝之时，露出轻松的笑容。我其实更冷了，穿那么厚依然抵挡不住寒冷。
我默默的走开了，有些年老的长辈礼节性的问我：回来啦？你外公死了。我说我知道。
我外公死了。
直到现在妈妈都不让我提起外公和外公的死，因为提起妈妈就会哭，很伤心的哭，她一直觉得那天应该把外公送去急救的，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包括妈妈都宣布外公已死。只有我很冷静的觉得应该送外公去急救，医院离家不远，十几分钟就可以让外公躺在急救室里，由医生宣布生或者死。但当时我没有说，因为所有的人都有条不紊的为外公准备着后事，我想不会有人听我说什么的。只是在妈妈回家拿钱办葬礼时我跟妈妈说应该把外公送去急救的。那时候妈妈才恍然大悟的反应过来，但已经晚了，因为从急救的时间上来说一切都不可挽回了。妈妈没有责备我不早点告诉她，她只是很难过地流着泪说一些我听不太清楚的话。所以寿终正寝的外公是妈妈心中永远的痛。
我想外公是不甘心的，尽管他在很多场合都老泪纵横的端着一杯酒跟他的儿女们说：“明天我就去买瓶酒喝死在你们面前，我这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或者在我们吃饭喝酒到高潮时，他说：“我总有一天会买瓶敌敌畏喝了死在你们面前，又不是没有人这样做过！”类似于这样的话在他六十多岁时说过，在他七十多岁时说过，一般都是在全家人聚在一起过中秋节、端午节和春节时他会发表这样的言论。但通常不会有谁把这样的话当一回事，把他扶到床上去了。第二天或者说以后的每一天他都没有实现过这种承诺。我知道外公不是不想，而是没有勇气，还有，就是不甘心。
如今，外公真的死了，却没有死在我们面前，而是一个人寂寞的死在自己的小屋里，到早上才被人发现。也许外公最后的一年是变了点的。妈妈跟我说，这个冬天给外公买过一床电热毯，给他，但他死活不肯要，说他就那样了，老了老了还睡电热毯，不会用。妈妈要教他他不学，硬是趁我妈不在家时把电热毯还了回来。要是在以前，外公不是这样的，外公经常把我们家里面好吃好用的东西拿到他那里自己享用，他也就只敢对我们家那样了，因为妈妈和弟弟对他好，我当然经常见不惯他，但我也不会撕破脸的对他，只是不理他，不看他罢了。
我对外公的成见也是由来已久的，可能是我打懂事时就跟他相处的原因吧，我把我们家里所有的不幸都愤怒的归结在他的身上，因为从外婆离开之后，没有人养他之后，他就住在我家，住在只有我和妈妈弟弟的家。外公用他出了名的坏脾气加上财大气粗的性格指使着无法抗拒他的一切人和事，我就是其中的一个无法抗拒他的人。记得外婆还在世时，我就领教过外公的威严，那时候我们家没有沙发，有一年过年我们去外婆家做客，我很想好好享受一下外婆家的沙发，我就趁大人们不在的时候悄悄蜷在了那绿色大沙发里面，正当我享受那被包围的温暖感觉时，外公的一声喝令让我从此对沙发产生了恐惧。“给我坐好！有板凳不坐你坐沙发里面干嘛？起来！”我记得当时我是含着眼泪从沙发里面爬出来的，没有哭出声，也没有让眼泪流下来。但我的确是哭了的，那种感觉一生难忘。
不是我要跟外公计较什么，但我的行为分明是在跟他计较以前的种种过失。就在外公晚年受制于大家时，他是想过和我沟通的，他问过我为什么要那样对他，哪里得罪我了。我通常是不理的，心里面的恨和讨厌也不会消失。有时候烦了，就在他理直气壮之时跟他一样样数落他的不是，我会说不是我恨你，我干嘛要恨你，我只是比较记得清你是怎样破坏我的家庭，我只是记得你怎样瞧不起我爸，狠命赚我爸的钱还说我爸是山里面来的没出息；我只是记得你怎样利用我阻挠我妈给我们组建的新家；我只是记得你吃我家的用我家的却在你孙子我表哥欺负我时你怎样骂我怎样替他辩解；我只是记得你在我手无缚鸡之力的年纪怎样拿着铁楸说要把我铲死；我只是记得你什么都不做的时候对我大吼大叫让我扫地洗碗为你洗衣服。我记得的这些对你来说很不幸，因为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已具有辨别是非的能力，我已具有恨与爱的能力。所以，外公，你要问我你哪里得罪我了，我就会在你当着我妈的面诉苦时毫无保留的把我记得的全部倒出，我想这些足够让你明白你是哪里得罪了我。即使现在你不在了，我还是把这些记录了下来，不是残忍，而是一种必要的记录，一个人和一个家庭的历史，你都在里面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
是的，我的确恨过外公，我把爸爸的负心离去都归咎于外公的势利和责骂，我把我的不幸都归咎于外公对我们家的无尽索取和自私破坏。其实我知道外公为什么要想方设法的破坏妈妈给我们的新家庭，因为一旦我们的家里有了男主人，外公颐气指使的地位就会不复存在，他必须为自己寻找生存之地，于是他就自私的与我第一个继父吵架甚至出手打人。直到你老到没有力气与年轻人抗争了你终于收手了，我们家也获得了片刻的宁静。我想也许我妈妈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不太适合用在你与我们的身上，但不管怎么样我都要说出来，那就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外公你就是利用了你和我妈的父女关系和我妈的善良一再的利用甚至夸张的欺负，你有两个儿子三个女儿，你却不敢去其他家要求你应该得到的，我家成了你永久的栖居地。尽管这样，你还是处处说我妈和我的不是，一张嘴巴不停不停的唠叨，从过去到现在。你儿子千不对万不对你都可以不计较。我想我就是看到的太多了解你太多，才会对你有这么深刻的恨吧。
妈妈常跟我说要宽容，特别是对外公，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我不该那样对待外公。但外公却是这个世界上我唯一恨过的，爸爸抛弃我们，我都不曾恨过。唯独对外公有着说不出的恨。他活着的时候，我希望他快点消失，以什么样的形式消失都好。如今，外公死了，我的恨也差不多解脱了。
外公是一个悲剧，就像我窗外的冬天一样，固执的惨白注定只能收获一地的悲凉与无助。世事沧桑，人心冷漠，我在温暖的屋子里看窗外的凄凉，至少的我身体还是温暖的。
